慢车去庐山
之一,某年某月的某一天,坐深夜的慢车,晃去庐山。
绿皮软卧火车,久久久违了,那一晚,听同行的海上名医潘先生,讲了半夜吞梅嚼雪不食人间烟火的书法,隔壁铺上的异乡人声势磅礴的国际电话会议,以及不绝如缕的鼎沸鼾声。热腾腾的红尘,野蛮,强韧,生气勃勃,辗转反侧。
darling,这便是,你们常常说的,在路上,在路上,以及,诗与远方。
之二,清晨抵南昌,溽热蒸腾,不可言说。瓦罐汤,米粉,一点点尖一点点脆的辣,挥汗轻易如雨,黑黢黢的馆子,湿腻腻的桌椅,一切是如此的南昌之昌。
绳金塔,雄雄唐塔,走去看一眼。想想玄宗骑着照夜白,杨贵妃乘着步辇,李白先生一挥而就的那三章清平调。名花倾国两相欢,长得君王带笑看;借问汉宫谁得似?可怜飞燕倚新妆。啧啧,那样的唐朝,想来只有做梦才回得去了。
午后上庐山,车子一路盘上去,渐入开扬之境,清凉顿生,云烟氤氲。
山,总是骨重神寒那一路的,方称心,巍峨耸立,江山不语,尽显山之凝重。可惜,南方就不太有,黄山算得秀逸俊拔,庐山则是清灵婉转,两山离骨重神寒,均十万八千里。南方山色大多笔致清淡,巍峨有限,不过淡笔之中,还是有醉人绝笔,即是那一笔云蒸霞蔚,片刻之间,烟岚乍涌,铺天盖地,确实叫人目夺神移,或清真可爱,或香弱脆溜,一一都是可遇不可求之上乘美色。流连庐山一个礼拜,低头抬头回头侧头,常常是不期而遇的半山烟霞,半湖云岚,让人立定了脚步,长嘘短叹。
之三,宿于如琴湖侧,晨昏无事,一个人,寂寂散尽千万步。
水景里,偏爱河,最最佳美,乃娇羞之河,而最美的一条,无疑,是奥菲莉亚随波而逝的那一条。忙于复仇的王子哈姆雷特,无暇顾及美人心事,那是丹麦版的婉转蛾眉马前死。darling,究竟是莎士比亚高明,还是白居易高明?从前,我觉得莎士比亚够狠够浓郁够爽朗够戛戛生新,而如今呢,觉得还是白居易鲜灵妩媚,甚至媚中带老,好得难言。这种四两千金,莎士比亚哪里是对手?
之四,庐山是一座人文意思格外丰富的美山。做湖山一日主人,历唐宋百年过客。于是到庐山,全国人民未必会去攀五老峰,却一定会去看宋美龄的美庐,以及庐山会议的会址。
这趟一同游山的,是潘先生少年时期,就读于上海南模中学的老同学们,七十年前初中时候的校友室友,如今携手步入蹒跚暮年。他们曾经应该是国之重器,是镇国之宝,而一生历经沉浮。我立在旁边呆看,杜拉斯的名句浮上心头,杜氏于名作《情人》的开篇第一句,写,我来,特为来告诉你,我爱你年轻时的美,我更爱你如今饱经摧残的面容。